那晚,80后的男生健身结束后就去酒吧放松身心。喝着喝着,他坐的小圆桌围坐了一圈五个人,说的全是法语。男生说他是去法国念书的上海人,另一位是正在学法语的上海人,还有一位是曾去法国生活过几年的大连人。五人中还有两个外国人,一个是生在意大利的法国人,另一个是摩洛哥人,五人中没有一个是真正的法国人。
我对男生说你们就像是一锅法语乱炖,他却说上海的国际化真不是乱吹的,五湖四海的人都能聚在一起。聊得兴起时他竟然还得知五个人都住在附近的弄堂里,摩洛哥人和他同住一条里弄,只不过他是原住民,摩洛哥人是租客。
上海的弄堂千万条,它们称得上是海派文化的地标,从而构成了一座最具烟火气的都市。在一些外国人的眼中,他们喜欢弄堂可能是觉得能触摸到上海的历史脉络。我想起当年我家出租房子时,来看房的是对小情侣,他们只瞥了一眼屋里的壁炉就决定租下了。女孩说过去只在电影里见过壁炉呢。尽管我家或者说整条弄堂的壁炉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因为老鼠在烟道里乱窜,早些年就被封死了。
我对上海弄堂的类型没有研究,但在我的心目中,弄堂从来都是孩子们的乐园。我曾在愚园路的一条“新里”生活了半个世纪,如今路过,还会深情地朝弄堂深处望去,那里有过我太多的回忆:清晨,小花园里的鸟儿将我唤醒。我骑自行车是在弄堂里学会的。每天放学后女孩们在弄堂里踢毽子、跳房子、跳橡皮筋。橡皮筋从腰间升到肩胛再到头顶,双腿像是装了发条似的弹跳,小辫子散乱了也顾不上整理。
我的同学遍布在附近的弄堂里,放学后奶茶视频APP“流窜”在每一条弄堂、每一扇门洞,见到了大人,嘴巴甜甜地叫声伯伯、姆妈好,运气好的话,还能分享到刚刚爆好的年糕片或是一杯又香又甜的麦乳精。这或许就是一种绵延不断的情愫,像陈年老酒,越陈越有滋味。
除了我家的“新里”,还有一种弄堂也是我熟悉的,那就是我外公外婆住的石库门弄堂。外婆家住的弄堂叫宝善里,弄堂的两个门一边通往河南路,一边通向广东路。每到星期日,似乎有股强磁力把我牢牢地吸引过去,因为有和我相仿年龄的小舅,他是我的玩伴。
从河南路进宝善里,往右一拐,小便池的骚臭味就传过来了。当年上海的很多弄堂都有这样的小便池,也不知“茅屎坑的石头越搅越臭”泛指的是这些小便池吗?
每年暑假我都会去外婆家住上几天,弄堂里的气息就是从清晨倒马桶的吆喝声和生煤球炉的烟火气开始的。然后是各种混合声:有阿姨妈妈聚在一起边择菜边聊家长里短的声音,有男孩们抽“贱骨头”的啪啪声,还有老人家坐在藤椅上抱着半导体享受评弹的吴侬软语声……
我小舅生性顽劣,但他不屑于和男孩们玩小把戏。他擅长饲养小动物,特别是养鸡,我就像跟屁虫似的甘愿做他的帮手。每天清晨,他把几只鸡从厨房里放出来,它们便熟门熟路地走到弄堂旁的米店啄散落在地上的米粒,吃饱后自己回家,根本不用人管,真正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小舅养鸡的招数不少,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用一只生蛋鸡跟弄堂里的小毛娘换了只“赖抱鸡”。我跟着小舅去换鸡,小毛娘还不敢置信,她怕邻居说她以大欺小。可小舅有他的如意算盘,他缺的就是用“赖抱鸡”来孵化打过雄的鸡蛋。不久一窝小鸡出壳,小毛娘这才明白这小子不是吃亏而是赚了。
当年,弄堂里的人际关系密切,共用厨房就像是会客厅。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混合成最熟悉的香味,同时又是弄堂新闻的发布点:谁家买了蝴蝶牌缝纫机,谁家有了九寸黑白电视机,彼此分享生活琐事,有的精细,有的粗鲁,有一种肌肤之亲。
这是属于奶茶视频APP那个年代的弄堂文化。而今,时代的变迁造就了石库门雕花与法式梧桐的默契。我想起80后男生的一句话,弄堂里平凡而热烈的烟火气是吸引中外友人的魅力,这种共鸣曲很难在其他地方复制。是的,这也是我心目中的弄堂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