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日报记者 谢诗涵 叶真 程晓琳 杨频萍

今年秋季开学，高校书院制改革迎来新一轮“扩军潮”。东南大学首次设立八大书院，全体本科新生以“书院人”身份开启大学生活；南京航空航天大学新成立四大书院，2786名新生成为首批体验者……高校书院制正从部分高校的早期试点，加速迈向规模化推广的新阶段。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京大学、华东师范大学等高校均已建立书院制本科生培养模式，覆盖学生总数超过百万。

自2005年复旦大学、西安交通大学等高校率先探索以来，书院制历经20年发展，逐渐走向人才培养的中心舞台。一流大学为何纷纷“回归”古老书院？发挥育人功能的成效如何？这场本科教育的深刻变革又能走多远？

“书院”为何先于“学院”

高校推行的大学书院制，既汲取中国古代书院的人文精神与德育传统，又融合西方通识教育与住宿学院模式，形成“学院+书院”双轨教育模式。

上大学，为何先入“书院”？答案就藏在那些精心构思的书院名字里。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牧星学院下设四大书院——致慧、致微、致元、致和。为何均以“致”开头？牧星学院院长蒋彦龙介绍，其寓意是追求“向内穷尽内心至善、向外通达万物之理”的理想状态。四大书院的名字，将传统文化与学科特征紧密结合。比如，致元的“元”是万物之始，对应计算机、人工智能等专业对底层算法的探索；致微的“微”字，对标微电子、集成电路等专业于细微处见真章的学科特质。

从南京大学的开甲书院、秉文书院等六大书院，到东南大学的三江书院、南高书院等八大书院，其命名无不注重文化溯源和历史传承。东大新生学院执行院长潘玉峰表示，书院的名字串联起学校发展历程中的重要节点，彰显出学校独特的精神底蕴。

“书院之名，凝练的是学校和学科特色，更是对学生为学、为人、为事的深层期许——‘大学之道，始于修身，终于济世’。”蒋彦龙表示，这正是“书院”先于“学院”的深远用意：唯有先塑健全之“人”，方能成就卓越之“才”。

在早期探索中，大学书院教育仅覆盖少数学生，如清华大学2014年成立的新雅书院、东南大学2019年成立的健雄书院，均以荣誉学院的方式探索通识教育。从试点到渐趋本科生全覆盖，这一变化与我国高校“大类招生”的改革浪潮紧密相关。过去专业招生，学生一入学便被固定于院系高墙之内，书院倡导的“打破专业壁垒”也就无从谈起。“大类招生”拆除第一道墙，为书院制落地奠定了制度基础。

潘玉峰介绍，与“大类招生”相对应，东大各书院均涵盖多个学科大类。比如三江书院融合数学、物理、经管三大学科资源，由院士、首席教授领衔，联合各学科资深教授组成团队，并与新生辅导员等共同构建书院管理委员会。该委员会不仅参与制定学生通识教育培养方案，更致力于跨学科协同，帮助新生拓宽视野，找到真正热爱的方向。

重塑学生的成长经纬

作为古老又崭新的教育载体，这个开学季，高校书院迎来一张张朝气蓬勃的面庞。

“高二我就‘锁定’南大，连学长分享的书院生活帖都存了好几页。”8月30日上午，南京大学安邦书院迎新点，2025级新生王一帆谈起即将开启的书院生活，充满期待。作为一名化学大类专业新生，他曾对“有机”“材料”“分析”等细分方向感到迷茫，而书院制的通识教育平台让他安心，“我先把化学、生物、医学等学科‘大门’都推开看看！”

王一帆的期待，正是书院制改革的育人初心：用一套破界体系，重塑学生的成长经纬。

首先打破的是学科界限。南京理工大学致理书院，汇聚了电子工程、微电子和知识产权专业的学生。在这里，未来的芯片工程师与专利律师同桌学习。“去年奶茶视频APP就跨专业组队参加了机器人大赛。”该院大二学生徐琦森兴奋地说，团队里有机械学院的“结构大师”、能源学院的“动力专家”，还有计算机系的“编程高手”。这种跨界组合在传统学院模式下难以实现，而在书院却成为常态。

学习空间的边界也在被重新定义。在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天目湖校区，各书院正在打造专属的创新实践平台和一体化科创中心。自习室、讨论室、创新工坊成为学生们的共享领地，学习从教室延伸至生活的每个角落。

“和学戏剧的同学聊剧本创作，与学文科的朋友讨论文献分析，这种跨界交流特别有意思。”南京大学开甲书院学生邵勃源虽然主修理科，却常和秉文书院的同学一起参加读书会。

师生关系的界限同样被打破。各书院聘请不同学科甚至产业界的“国字号”人才担任导师，让学生在与多元背景导师的交流中碰撞出思维火花。“书院制的高频师生互动，解决了复合型专业人才培养的难题。”东大南高书院院长宋爱国教授举例说，能源电气专业学生现在除了学习本专业知识，还需要学习智慧能源、智能感知等跨学科知识。“导师不仅带领学生大一就进入实验室，还会每周谈心，个性化推荐课程并制定规划。”

书院最终要打破的，是专业教育的边界。蒋彦龙表示，南航四大书院将各聚焦一个特色育人方向，形成模块化、特色化活动体系，辐射所有新生。“比如致和书院牵头美育教育，致慧书院牵头创新创业，汇聚各方资源。奶茶视频APP要创造的，正是无处不在的交叉融合环境，让‘连接’更容易发生，为学生提供更广阔的视野和更深厚的动力，最大限度释放人的潜能。”

协同育人久久为功

当书院制逐渐成为本科生培养的主流模式，现实挑战和亟待解决的问题也浮出水面。

在理想中，书院和学院各司其职、协同育人，前者负责通识教育，后者专注专业培养，但双轨运行下，权责边界并不明晰。“专业学院担心资源分流、生源流失，而书院可能缺乏足够的教学管理权限。”一位高校管理者透露，在实际运行中，课程安排、师资调配、评价考核等环节仍易出现重叠或真空地带。

书院制高度依赖导师的深度参与。记者了解到，书院制之下，每1位专业导师会对应指导3至4位新生。但目前，教师的考核仍以科研和专业教学为主，书院工作缺乏有效激励。“带活动、做规划、谈心谈话——这些工作量很难体现在绩效中。”一位青年教师坦言，若缺乏制度性认可，导师制的可持续性将面临考验。

书院制赋予学生更大的专业选择权和发展自主性，但这一自由也伴随新的挑战。

南京理工大学大二学生张晴宇即将从能源与动力工程学院转到机械工程学院继续学习，这一转变源于她在书院制下的体验。“大一刚进校，我就了解到一项政策：学年结束时可根据学习体验申请转专业，最多可在书院内或跨书院填报两个志愿。”在兴趣小组中，她逐渐明确了自己的兴趣与特长，最终作出转专业的决定。

然而，并非所有学生都能如此清晰地规划方向。一些学生面对众多选择时感到迷茫，甚至在专业分流后出现适应性问题。宋爱国发现，书院制下要求学生更早地主动规划自己的专业方向，但这对学生的自主能力和前瞻思维是一大考验。一位高校文学院教授提醒，由于书院制下课程结构的调整，原本应在一年级系统讲授的古代文学课程被延后或压缩，导致部分学生基础不牢，进入专业学院后学习困难突出。

这一现象反映出书院制面临的一个重要课题：在赋予学生选择自由的同时，如何系统提升学生认知与决策能力，帮助他们在众多机会中做出明智选择，并做好相应的知识与能力储备？

书院制不是简单的制度调整，而是对高校传统管理范式和评价文化的深刻变革。“一些教师和管理者仍深陷于专业学院的‘舒适区’，对跨界协同存有疑虑。”有教育研究者指出，推动理念转变、打破体制惯性，仍需较长时间磨合，而更深层的挑战是评价体系改革的滞后。

书院教育强调综合素质和长远发展，但现有的评价体系仍倾向于量化指标，如考试成绩、就业率等。“学生的沟通能力、创新思维、责任感，这些很难用短期量化指标去衡量。”蒋彦龙认为，如果缺乏科学评估机制，书院育人价值难以被广泛认可。

面对诸多挑战，各高校都在积极探索破局。南理工的7个新生书院将打造“高中—本科—研究生—职业发展”人才培养贯通体系。南理工教务处处长姚文进表示，希望从书院开始，对刚步入大学的同学进行全周期培养。“奶茶视频APP将国防特色通识教育课程及实践项目前置，提前培养学生国防素养，与国防企业、科研院所深度协作，将研发项目转化为学术研究课题，分解到‘本研贯通’课程体系中，培养更多‘即战力’的卓越工程师。”

这是一场需要久久为功的艰苦事业，核心是协同，成败在融合。为避免书院成为孤岛，南航书院体系建立制度化协调机制——四大书院副院长由专业学院分管教学的副院长兼任，推动书院与专业学院、各职能部门紧密互动，促进资源互通与决策协同。“书院最终的成功，在于人的思想转变。”蒋彦龙表示，“当最初质疑的人愿意主动把学生送到书院，真切地说出‘你们培养出来的学生，确实不一样了’——那才是改革真正落地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