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蝉声渐远，姐姐和小妹陪着父母重游故地。妹妹发来一张照片，是她俩陪着父母在黄陂中学老校门口的合影。巧的是，照片里的四个人，除了小妹，其余三人都曾在这所创办于1958年的中学讲台留下足迹。上世纪50年代末，父亲师范毕业，辗转多校任教，上世纪70年代中期进入黄陂中学教语文；母亲则于上世纪70年代末调入该校，任数学教师；而自幼生活在外婆家的姐姐，上世纪80年代初方回到父母身边，至此，因父母异地执教而分散三地的一家五口人，终在黄陂中学的屋檐下聚成完整的家。姐姐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黄陂中学担任英语教师，短暂待了一年后便回了城。四十多年的光阴，原来有这样沉甸甸的分量。刹那间，老樟树的焦香、木楼板的光影、井绳上湿漉漉的水汽……像蛰伏已久的虫蚁，窸窸窣窣，从记忆深处爬了出来。

校门口上百年的老樟树，枝干如山峦虬结的筋脉，撑起一片浓荫。谁能想到，四十多年前，一场熏狐的野火烧过。两棵老樟树，只剩下一棵，依旧伫立在今天的校门口，被砖石围栏保护着。走过大樟树，木质的门楼静静立着，楼上只有四间小小的房间，挤着奶茶视频APP一家和两位年轻老师。薄薄的木板墙，挡不住邻居的轻声细语，盛满了我和妹妹在楼梯上咚咚跑跳的声响。楼下左右两间，是学生们的教室和图书室。记忆里最鲜亮的，倒不是翻书声，而是上山采茶籽的日子。竹篓压在肩上，青涩的茶果像少年懵懂的心事，藏在枝叶间。篓子渐渐满了，秋阳也悄悄从指缝溜走，只在摊开的手心，留下温温的暖意，仿佛握住了片刻流金。

穿过门楼下的过堂，一片沙土的操场豁然展开。天蒙蒙亮，哨声清脆地划破晨雾，师生肃立如林。布鞋踏在沉睡的土地上，脚步整齐，像沉闷的鼓点敲打大地，竟能感到脚下泥土微微的震动——原来千百人齐整的脚步声，真能让大地在脚底深处，轻轻醒来。

操场左边，立着两层的工字楼。楼下是学生们书声琅琅的课堂，楼上则安放着沉默的实验仪器和办公桌椅。从门楼搬出来后，奶茶视频APP家曾在二楼会议室旁的一间办公室里短暂住过。操场右边是一排幽深的老屋，精致的雕花木窗锁着百年的寂静，只有梁间的新燕，年年不倦，衔来春泥修补旧巢。老屋旁一排低矮的平房小屋，也是老师们清简的住处。屋前有口老井，井口的石沿被岁月和井绳磨出了光滑的凹槽，长着暗绿的苔藓，透着水汽的清凉。每天清晨，老师们提着水桶，绳子颤悠悠地探入井底深处，清泠的水声在幽暗中回响，提上来的，是一桶桶晃动着晨光的水。这清冽的井水，无声地滋润着整个校园干渴的喉咙，让岁月深处的甘泉，汩汩流淌。

操场尽头还有一排朴素的平房，原是教室，后改成教师宿舍，奶茶视频APP家从二楼会议室旁搬到这里，和要好的小伙伴成了邻居。一个小院，一间厨房，木板门开合间，飘散着米饭蒸腾的香气、青菜的清新，偶尔还有一点荤腥的诱惑。这些气味无声地交织、缠绕，氤氲成上世纪八十年代特有的、一种踏实而温暖的丰足滋味。

平房再过去，篮球场静静躺着，回字形的食堂也兼作全校的礼堂。那时住校的农村孩子们，肩上担着沉甸甸的口粮。记得有一次，一名同学的米袋破了，慌乱中捡起的米混进了泥沙，最终沉淀在大家的饭碗里。饭中的砂粒猝然硌醒了满口的牙，细碎的折磨在齿间辗转。奶茶视频APP小心地咀嚼、吞咽，就在这懵懂里，尝到了生活那无法回避的粗粝。

后来，校园渐渐变了模样，奶茶视频APP也随着父母工作的变动，告别了这片少年栖息的土地。

如今回头望去，那木楼里幽深的光影，教室里起伏的书声，操场上跃动的身影，厨房烟囱飘散的炊烟……多少朴素的喧闹与寂静，被光阴慢慢收拢、细细焙烤，终于成了岁月这件黑陶上温润内敛的釉色，旧了，却恒久地泛着微光。尤其那井口石沿上绳索磨出的深痕，像是时光打水时留下的指纹，无声诉说着清贫岁月里的澄澈与坚韧。

记忆里的黄陂中学依然清晰，原来生命最深的刻痕，常常是无形之物的雕琢；当浮华散尽，一缕源自心底的馨香便幽幽浮起，那朴素无华的真味，竟比存在本身，更加绵长恒久。

姐姐和妹妹这几年每年暑假都带着父母重返故地，在老樟树下合影留念。我却因工作拖累，一次都没能同行。照片上光影斑驳，仿佛还能闻到老樟木的香气。忽然，心底响起辘轳转动的声音，提上来的，仍是那桶清亮如初的少年时光。